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潘帕斯的灵魂之饮
▲正在享用马黛茶的男士。新华社发(卢西奥·塔沃拉摄)
叶书宏
漫步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头,时常会看到这样的画面:一位老人悠然斜倚长椅上,手中紧握布满斑驳痕迹的葫芦杯,吸管闪耀着金属光泽,另一只手拎着保温壶,时不时往杯中加水,然后凑上吸管嘬上几口,神情便如广袤无垠的潘帕斯草原般辽阔而平静。这便是阿根廷人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场景——喝马黛茶。
一杯小小的绿色茶汤,浓缩着这个多元移民国家的历史与文化。500多年前,西班牙殖民者铁蹄踏入南美大陆。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,他们惊讶地发现,瓜拉尼部落的战士们腰间总是别着晒干的叶子,碾碎后投入葫芦,用清水冲而饮之,便宛如获得月神亚希的祝福,瞬间精神抖擞、活力满满。殖民者起初视之为“恶魔的饮料”,然而在某个静谧的深夜,他们围坐篝火旁,终究忍不住尝了一口。这不经意的一口,彻底改变了马黛茶的命运。耶稣会教士们敏锐地嗅到了商机,他们在阿根廷北部米西奥内斯肥沃的红土地上建立起种植园,马黛茶也随着传教士的脚步逐渐流向整个拉普拉塔河流域。后来,当西班牙王室因忌惮教会势力而驱逐耶稣会时,那些荒废的茶园里早已深深埋下了民族认同的种子,等待着在未来的岁月里生根发芽。
19世纪的潘帕斯草原上,高乔人策马扬鞭的飒爽英姿与马黛茶的馥郁香气交织在一起,共同谱写了南美草原游牧民族的壮丽史诗。这些勇敢的混血骑士,白天手持套索,在草原上驯服狂野的野牛;夜晚则围坐篝火旁,传递着葫芦杯,深情诉说着血脉相通的情谊。“兄弟不离不弃,本是天经地义。真诚团结,无论在什么时候”,阿根廷诗人何塞·埃尔南德斯在其著作《马丁·菲耶罗》中写道。据说,独立战争期间,阿根廷国父圣马丁将军的军帐里永远摆放着三样东西:地图、佩剑和装满马黛茶的铜壶。士兵们说,将军啜饮马黛茶时深邃的沉思,远比战鼓更能凝聚人心,给予他们无尽的力量与勇气。
如今,马黛茶早已从广袤的草原走进繁华都市。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城中科连特斯大道的咖啡馆里,无论是西装革履的银行家,还是充满艺术气息的街头艺人,一壶热气腾腾的马黛茶便能轻松消弭阶层之间的沟壑,让他们在茶香中忘却身份的差异,在闹市喧嚣中享受片刻的宁静。足球巨星梅西回到祖国,都会带着葫芦杯和灌满热水的保温壶;马拉多纳生前常常调侃,自己那记震惊世界的“上帝之手”的灵感,就来自赛前痛饮的那杯苦茶。就连切·格瓦拉那张著名的赤膊斜倚照片,若你仔细观察便能发现,他左手捏着的并非雪茄,而是一根沾着茶渍的吸管。
我所住公寓的门卫赫苏斯是位老茶客,他的葫芦杯有些年头,杯沿木质纤维早已吸收岁月的包浆变得温润而富有质感,金属吸管底部的滤网由他自己精心打造,细密的网纹完美过滤细碎茶末,却丝毫不会影响嘬饮的畅快。“注水手法很重要——保温壶从高处悬腕倾倒,水流直冲而下,让茶叶同热水充分混合。”赫苏斯一边倒水,一边眯着眼睛为我传授冲茶秘诀,“要让热水与茶叶跳一支优美的探戈,心急不得,手乱不得。”
喝马黛茶更似一场社交仪式:办公室午餐后,同事们的茶杯整齐地排成矩阵,依次注水,顿时茶香四溢弥漫;家庭聚会中,长辈会将第一口最苦的茶递给最疼爱的孩子,寓意着提前体验生活的苦涩;街头的擦鞋匠,也会热情地把葫芦杯递给顾客,微笑着说:“先生,喝口茶吧,这样等待的时光也会变得有滋味。”当然,如果你不介意的话。我曾目睹两位政客在电视辩论的中场休息时,共同分享一壶马黛茶,刚才还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,在吸管交接的瞬间化作了相视一笑。
赫苏斯常会对我说起他的家乡——米西奥内斯的有趣习俗。示爱的时候,如果姑娘递来的茶甜如蜜糖,那就意味着小伙子可以开始准备婚戒了;若杯中是冰冷的水,那基本是在说,再等等吧。赫苏斯的初恋,终结于一杯用冷水冲泡的马黛茶。他大笑着回忆:“我们吵了一架,我去向她道歉,当时她说天气太热,其实我知道,那杯茶凉的不是温度,而是她的心意。”
初次品尝马黛茶的外国人,常常因其霸道的苦涩皱眉不已。阿根廷人看到这一幕,总会哈哈大笑,然后顺手又往杯里添上一把茶叶。这种对苦涩的独特嗜好,恰似这个移民国家不羁的民族性格——他们用激情四溢的探戈演绎着生活的痛楚,用热血沸腾的足球承载着命运的跌宕起伏,用一杯杯苦涩的马黛茶调和多元民族文化带来的历史创伤。正如阿根廷文豪博尔赫斯所说:“我们的国家诞生于破碎的镜子,每一片碎玻璃都映照出不同的天空。”马黛茶汤恰如黏合剂,将这些碎镜粘在一起,映照出整个民族坚韧而勇敢的容颜。
布宜诺斯艾利斯著名景点卡米尼托,是探戈诞生的地方。这里的咖啡馆里,时常能见到一些拍摄于20世纪初移民潮时的老照片:意大利人、西班牙人、犹太人,在码头共同传递着同一杯马黛茶。咖啡店老板佩德罗对我说:“这杯茶比宪法更能定义阿根廷。”的确,这个由西班牙、葡萄牙、意大利等多国移民拼凑而成的国度,在马黛茶的苦味中找到了共同的文化基因。德国后裔会在茶里加入香甜的椴树蜜,叙利亚移民则偏爱撒上一些肉桂粉,但所有人都会坚持使用本地生长的葫芦制成的茶杯——这是他们与新故乡的隐形契约,象征着对南美洲这片土地的认同。
现代性浪潮席卷全球,曾试图改变这份对传统的坚守。当小镇超市货架上第一次出现便捷的袋泡马黛茶时,传统的守护者们开始抗议。电视上,一位70岁的茶农高举着标语牌,愤怒地喊道:“这是对传统的背叛!”近乎可爱的偏执,让人不禁想起博尔赫斯的话——阿根廷人宁愿要充满生机与活力的不完美。
黄昏时分,在雷科莱塔公墓旁,少年三五成群围坐石阶上,手中铝片装饰的茶杯泛着清冷的光。“这是祖父传下来的葫芦杯。”染着蓝发的女孩玛利亚轻轻抚摸着杯身上的裂纹对我说。新生代有自己的想法,马黛茶面临着一个吊诡的时代悖论:当全球健康潮流疯狂追捧其抗氧化功效时,阿根廷的年轻人却开始往茶里添加各种能量饮料。
总有一些东西是拒绝改变的。查科省的深山里,瓜拉尼部落依然遵循着月相的变化采摘茶叶;科尔多瓦的茶厂里,老师傅们坚持用火山岩烘烤茶叶,因为他们坚信“电烤箱没有阳光的味道”;就连最时髦的街角咖啡馆,也会随时备好传统的茶具——否则,年轻的店长就会被喝了大半辈子马黛茶的老太们用吸管敲脑袋。或许,正如“门卫哲学家”赫苏斯所说:“我们发明的不是茶饮,而是一套对抗时间的方式。”
回国之前,我在圣特尔莫的旧货市场淘到了一只1932年的马黛茶杯。杯身上刻着模糊的西班牙语:“当世界崩塌时,至少我们还有马黛茶。”那一刻,我突然明白了,这个经历过无数磨难的民族,为何总能在马黛茶的氤氲香气中保持从容与淡定。他们早已参透了生命的真谛:生命如茶,初尝苦涩,然而回甘却在岁月的沉淀后悄然释放,要学会和时间跳一支优美的探戈,“心急不得,手乱不得”。